华商晨报
2010年12月,江苏高淳县桠溪镇,一条长48公里,分布着6个行政自然村的生态带,被世界慢城组织授予国内首个“慢城”称号。
被“慢城”之后,这个深处大山里的村庄变了:在当地政府打造生态旅游区的大手笔下,村民的耕地被征收了,他们不需要再劳作,农民变成了民工甚至农家乐老板,面对一步步向大都市靠近
而变得越来越陌生的村子,很多村民突然发现,以前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不可能再有了,原本以“慢”著称的村庄不再慢了。
在这个暖暖的秋后晌午,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清香。
正是收割稻子的季节,江苏省高淳县桠溪镇大山村村民芮建兵却在自家院子的小商店里闲散地玩着电脑。
游戏《愤怒的小鸟》并没有让他很专注,隔壁带孙子的李阿婆时不时地过来告诉他,村那头“春牛农家乐”又来了几车游客的消息让他有些心烦。
他的“建兵农家乐”此刻没有一个人光顾,门口的空啤酒箱子落满了灰尘,板凳散放在一边。实际上,自今年5月开张,他的农家乐只来过两桌客人,而且是自家的朋友。
如果不是大山村所在的区域去年12月被世界慢城组织授予“慢城”的洋称号,像芮建兵这样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的人,此时一定挥动着木板锨,在阳光下翻晒收回来的稻子。
大山村因为慢而被“城市”
去年12月,芮建兵,这个高中毕业后就留在家里务农的中年男人,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听到了一个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大山村和其所属的桠溪镇,被世界慢城组织授予了“慢城”称号。
慢城起源于慢餐运动,1986年,一名厌倦快餐文化的意大利著名记者发起了一个名为“慢餐”的运动,倡导一种对本土种植、本地烹调的食物回归的理念。1999年10月,慢餐运动衍生为一种放慢生活节奏的城市追求形态“慢城”。
“人口在5万以下的城镇、村庄和社区,反污染、反噪音、支持绿化,支持绿色能源,支持传统手工业,不设大型超市和快餐区,”慢城所倡导的生活态度成为都市人的一种理想。
目前全世界有25个国家140个城市被授予“慢城”称号。大山村所在的这片绿色区域,是中国第一个“慢城”。这个只有200户人家的村庄,大多数年轻人都在外打工,平时村子里的人并不多。
31岁的芮建兵,自懂事起,就和家里人一起种水稻,吃自家种的菜,吃自家果园里的果子。后来结了婚,他和娶回来的媳妇仍然这样生活,只是到了螃蟹成熟的季节,他会骑着摩托,到距离村子40里外的高淳县城,捎几只肥胖的母螃蟹和老婆孩子一起吃。
生活还能是什么样,芮建兵从来不去想这个问题。
他甚至没有为生活犯过愁,虽然偶尔会羡慕一下大城市,可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城里有啥好,人多车多,米价贵得要命,蔬菜上净是农药,要是得病没钱连医院的门都别想进,他经常听村里在外打工的人发这些牢骚。
与城里不同,大山村的生活才是芮建兵心里自然而然的生活。这个远离县城,甚至远离桠溪镇的山村,很少有动力车的嘶鸣声,村头的水塘,不管有多少人洗衣淘米,水总是清亮清亮的。
每年三四月,当炫目的油菜花包围整个村庄时,总有一些背着照相机穿着硕大鞋子的城里人来村里东拍西拍,偶尔芮建兵还会主动和这些人搭讪。
那时的芮建兵还没有热衷于电脑,一年里的农活虽然不累却是一茬接一茬。收完油菜花赶紧种水稻,地里的红薯要侍弄,果树也需要人精心修剪,还有那几分菜园地,种得好的话,一年里都不用掏钱去镇上买菜。
在这个天空上时不时有白鹭飞过的山村,芮建兵的手表甚至成了多余的东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芮建兵不用每天盯着时间生活。
而这样的情形却在去年被彻底打破了。去年这个时候,一个叫安杰罗瓦萨罗的意大利人来到了桠溪镇,据说,这个具有市长和世界慢城联盟副主席双重身份的外国人,一进入大山村就被吸引了。
乡村的小道上没有汽车,没有污染,没有噪音,稻田边老农穿着用稻谷秆编成的草鞋,人们吃着自家种的菜和粮食。“这里的一切完全符合国际慢城的标准,”这个外国人临走时兴奋地对大山村的村民说。
芮建兵不明白,大山村明明就是个小山村,怎么可能变成一座城。但很快,村里沸腾的声音便湮没了芮建兵的疑惑,当村干部捧回印着蜗牛的牌匾时,芮建兵和村民们被告知,大山村被“世界慢城”了。
在芮建兵看来,大山村因为远离国道线,经济发展一直比较迟缓,除了绿色的大山,没有任何的工业资源,怎么这个缺陷倒成了优点。
被“慢城”后的快
当蜗牛标识的背上被村干部创意性地添上高楼大厦时,芮建兵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往日寂静的小山村变得热闹起来,巨大的挖掘机隆隆作响,村上的马路被拓宽后铺上了柏油,村民再也不能随便砍伐自家地里的竹林。
大山村要朝着旅游景区大步迈进,村里的干部在动员村民进行土地流转时,不停地强调,大山村早该改变穷困落后的面貌,“慢城”是个契机。
最让芮建兵和隔壁李阿婆羡慕的是,政府不仅免费为临街人家改造门头,还在修葺一新的马路上装上了漂亮的垃圾桶。白墙黛瓦,大红的灯笼,徽派建筑风格特色的马头屋脊,大山村变得焕然一新,而这样的画面芮建兵以前只在电视里看到过。
临街的人家被改头换面后都干起了农家乐,原先只卖几毛钱的红薯现在可以买到二十几块钱一斤。
大批的游客来到大山村,村里把一大片水稻田改建成停车场用来停放旅游大巴。县上,甚至连南京市的大人物也开始频频光顾大山村,芮建兵都能记住一些人的名字。
村里的基建搞得那样快,芮建兵在心里嘀咕,以前大山村10年的发展也抵不上现在一年的变化。
山村的空气依旧新鲜,但芮建兵却不能像从前那样大口地呼吸了。今年年初时,村里每户人家的土地都以每年每亩800元的价格流转给村委会,芮建兵再也不用在炎热的太阳下种水稻了,他的4亩水田被开发成了旅游观光地。
在村里,芮建兵还发现了不少新的面孔,而那些人很多年前都去外面发展了。村里长春农家乐的老板娘姚靖芸也回来了,这个长年和丈夫在南京做脚手架租赁生意的女人运气太好了,她家因为临着街面,农家乐自开业后,每月能挣一万多。
没有土地可种,今年5月,芮建兵也在自己的院落里干起了农家乐,可他运气不好,他的“建兵农家乐”因为在村子的最里面,不属于村上扶持的对象,大多数的游客都在街面活动,他的农家乐开业后,除了来过几个朋友就再没开张过。
和姚靖芸的男人不同,芮建兵从没想过要到大山村以外的地方去生活,虽然村里的很多男劳力都出外打工,但芮建兵却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他希望自己每天都能看见老婆和孩子,他的父母也需要他来照顾。
忽略时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春天,大山村一带的油菜花依然开得很耀眼,空气里依旧弥散着蜜一样的醇香。但芮建兵却再也没有心情看那些穿着大鞋子拍照的游人。
今年起,被“慢城”后的桠溪生态区域内,芮建兵这样的农民再也不用收获油菜子了,政府在三月举行完“慢城国际旅游节”后,所有的油菜花等不到收获便被全部割除。
新一茬的景观植物很快替代了油菜花带来的绚烂,“慢城”必须要保证在视觉上留住游人的目光,县上的领导一再强调这个。
对芮建兵来说,这意味着不仅要花钱买米吃,还要花更多的钱买油吃,而之前,包括大山村在内的“慢城”区域里的其他5个行政村,村民吃的都是自家种的菜子油。
现在,芮建兵最不想做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必须出去打工,被流转出去的土地费用已经不够他养活一家人了。
手表被重新派上了用场,那种忽略时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慢城”解决了桠溪镇周边很多闲散的劳力的就业问题,正在建设的许多项目需要像芮建兵这样的壮实劳力。
过完年,芮建兵不能再睡到自然醒,每当在村子周围找到一份短工时,他必须每天准时去上班,好的时候他每月能挣到将近4000块钱,那相当于自家的地流转出去后一年的收入。
可是芮建兵却觉得自己干什么都没以前有耐心了,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鄙视自己。
找工地、和老板算工资,芮建兵的心思天天都和这些事纠缠在一起。
隔壁“六春农家乐”的芮六春,情形和他差不多,一想到这个,芮建兵多少还能放下一些烦躁。
7月份的时候他给自己买了台电脑,下载了很多游戏,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去村里串门,比起和人打交道,现在眼花缭乱的游戏更令他着迷。
回到大山村实现都市生活梦想
和芮建兵不同,80后的芮云龙夫妇却在大山村过起了被自己称作“充实”的日子。
今年三月,27岁的芮云龙和妻子陈滋放下了在常州的打拼生活,和三岁的孩子一起回到了大山村。父亲芮春牛的“春牛农家乐”正好属于村里规划扶持的第一批农家乐,刚开业生意就很红火。
芮云龙大学毕业后在常州一家国营上市公司上班,妻子陈滋在一家装饰公司做设计。这个80后的年轻人从没想过,当年好不容易走出大山,现在又回到了大山里。
在常州,芮云龙和妻子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不过5000元,除去每月的房贷和孩子上幼儿园的费用,生活过得并不阔绰。在近10年里,芮云龙和妻子也没想过买私家车,在常州,能在最近的几年还完房贷是这对夫妇最大的梦想。
今年过年回老家时,芮云龙隐约看到了大山村被“慢城”之后将要发生的巨大变化。
父亲芮春牛召唤儿子,现在可以真正靠山吃饭了。没有多加考虑,芮云龙毅然卖掉常州的房子回到大山村,精明能干的陈滋在大山村施展出自己的经商才干。
这个口齿伶俐的女人不仅说服公婆拿出多余的钱继续扩建“春牛农家乐”,并且鼓动丈夫走出大山村去高淳县城联系定点的消费单位。
短短半年时间,“春牛农家乐”从一个起初只能接待五六桌游客小农家乐,变成了一个能同时接待二十桌以上游客的大农家乐,县上的发改委、质监局都成了他家的定点消费单位。
几个月过去,芮云龙和陈滋不仅提前收回了年初扩建农家乐的十几万元费用,而且在今年10月买了一辆价值9万元的东风小轿车。芮云龙早有打算,他要在农家乐的对面再建一个旅社。
早些年,在离大山村不足一里的地方,一家外商曾投资建了一所名叫望玉岛的度假村,建成后一直非常冷清。而就在年初,这个度假村竟成为“慢城”的标志性建筑,平时300元一晚的住宿都要提前预订,每逢周末,3680元一天的别墅房间也都会被预订一空。“大山村将来也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度假村,”这对80后夫妇以前从未如此自信地预测过未来。在逃离了都市的喧嚣之后,“慢城”所要面临的生活并不能让他们停下来。
除了新鲜空气感觉不到任何“慢”的气息
在桠溪镇,很多人都认识“小沈阳潮流服装店”的老板李良成。
这个穿着时髦,染着金发,整天开着中华轿车在小镇上跑来跑去的东北人,三年前还和媳妇在沈阳市经营着六家服装批发店,现在,他却很安于在这个小镇上经营一家小店。
“小沈阳潮流服装店”的衣服除了时尚、潮流,价格也是标新立异。“128”、“268”、“1218”,衣服价格的尾数几乎都带“8”,非常符合东北人的气质。
李良成说话语速极快,小店里购物的顾客大都是他的常客,似乎也都习惯于他的明码标价,在价格上并不多纠缠。此外,李良成还卖价值超过两三千元的皮草,与他对面的长年喊着“降价降价”的39元服装店形成鲜明对比。
他说,这叫反差营销,有消费能力的人会直奔他的店。
因为早些年在大城市做服装生意,对于小镇上各种阶层人的消费习惯李良成摸得一清二楚,虽然他的服装店衣服贵,可生意却奇好。用李良成自己的话说,他是完全为了照顾生病的岳父岳母才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这个小店纯粹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事做,之前他在沈阳的六家服装店,光一月的房租就将近40万。
对于当地的人,李良成仍然不屑地称他们“素质低”。小镇上一家“红太阳”农药厂让他深恶痛绝,每天除了洗漱,他喝的水都是小瓶矿泉水。
“小镇上的水都被农药厂给污染了,长年喝这样的水不得病才怪呢。”每逢有外地游客在他店里买东西,他总是忍不住说饮水的问题。
以前,这个一直游离于桠溪镇之外的东北人只是想给岳父岳母养老送终之后仍然回东北,可现在桠溪镇被“慢城”之后他却有别的打算。他想开一家旅行社,另外代买火车、飞机票。“慢城还没有被宣传开,等全国人都知道了,来这儿的人肯定会翻上几番,”李良成说到这儿的时候虽然嗓门提得很高,可紧接着就开始埋怨小镇上的水质和漫天飞扬的尘土。
小镇上,老街道正在被改造成欧式风格,机动车也比以前多了几倍。这个见过世面的男人去过丽江古镇、去过周庄,他觉得“慢城”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一些传统的手工作坊不知何时也不见了,李良成分析,可能是“产业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他知道的,街道东头的老王家铁匠铺,因为镇上人对铁农具需求越来越少,生意冷清地要关门了。
还有对门的天鹰理发店,老板娘赵菊香,13岁就开始学习剃刀刮脸技术,古老的推子在她手里被耍得生龙活虎,镇上谁家有孩子出生都少不了请她去剃头。
可现在镇上时髦的发型店越来越多,年轻人怕吃苦都不愿学习传统的理发刮脸技术,眼看着赵菊香的这个手艺就要失传了。
除了偶尔去大山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在桠溪镇,李良成说自己还感觉不到任何“慢”的气息。“再等等吧,慢城还不慢呢,”李良成说。
当“慢”仅仅成为旅游噱头?
世界慢城联盟主席奥利维地这样描述“慢城”:城镇应体现出对小镇、居民与客人的关心呵护;保持小镇独一无二的个性、特点与自然状态;在不丧失传统遗产的前提下,融入工艺技术;承诺为所有人提供纯净的环境,公平的交易与健康的食品,并且为子孙后代着想,一直保持高品质的生活。
中国的“慢城”,能否朝向“高品质的生活”发展?
对于长期处于“快进键”模式的中国人,“慢城”的出现,勾起的是疲于奔命的都市人对于城市一种近乎乌托邦式的念想。
继江苏高淳县桠溪镇生态之旅被“慢城”后,四川乐山也宣称要打造“国际慢城”,烟台市也提出打造城市街区“慢行系统”的概念,这个新鲜的概念越来越吸引更多人的关注。
中国国际城市文化主题设计院院长付宝华表示,“慢城”这个概念最怕成为发掘新的旅游资源的噱头,这样做会毁了一个来之不易的国际荣誉。
“如果这些概念的传播推广真的能改变疾风骤雨的现代人的生活方式,这无疑意味着人们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这是好事。”付宝华称,最让人担心的是,一种高尚的城市主题不仅未深入人的精神追逐之中,相反会成为当地借机大力发展经济的傀儡推手。
多年来,付宝华一直致力研究中国城市文化与城市精神危机相关话题研究,他认为,“慢城”所代表的应该是人对其生存状态的一种反思和对精神家园的回归。
“如果当地政府官员不能深刻地理解这个,未来慢城的发展,既不会形成自己独有的文化气质,相反也可能用坏地方资源。”付宝华说,只有用好慢这个资源,使其成为一个地域的文化精髓,才能获取一种永恒的价值取向。否则,一个来之不易的国际品牌肯定会毁在自己手上。
对国人来说,“慢”这个文化主题对每一个人的意识形态,既会是一个挑战,也是一种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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